11點12分13秒,如果他們能發現這具屍體的話,這應該是她精確得不能再精確的死亡時間。如果我被抓到——當然我覺得這個計劃一定不會被發現——我會把這個時間故意調整,因為她不應該死在這個時間點里。
11點13分13秒,過去的一分鐘里,她的身體其實早就沒有了力量,她應該是沈在海底最深處的鯨落,她的身體開始被寒冷浸潤,像是被沈落海床的「死亡之柱」所波及一般。我趕緊松開了手掌里的麻繩,緊緊地將她摟在懷里,想讓寒冷流動得慢一些。我能感覺到她的身體里,有一股深藍色味道,像是她原本還漂浮在海面時的味道——鯨魚在腐敗之前,在身體里充滿著腐爛的瘴氣。這股藍色的味道開始蔓延,直到沾染到我的身上。我嫌棄地甩開了她,她沈下去了,至少在我心里,她已經沈到了最底下。她又變成了她最原本的模樣,
在「他」看來,那些在她臉上計算的美化公式都已經消失了;而在「他」看來,她癱軟的身體像是「他」每天早上都會吃到的雞蛋羹一樣;而在「他」看來,她的一只手不規則的折了回來,像是書法里的磔;而在「他」看來,她跟那個玻璃杯一樣,已經徹底碎了,永遠無法再被修復回去。
不過她在我的心里,三十天以前就徹底死了。
三十天前,她和我提出分手,具體的原因我不太想知道,而她也沒有告訴我確切的原因。我苦苦挽留了她很久,最後她還是甩開我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這個時候我才想起之前的所有猜測——為什麽她常常和我吃飯的時候,會看著手機露出淺淺的但又刻意不想讓我察覺的微笑;或者是當我走近她的時候,她會先本能地按下手機的電源鍵,她的笑容會被那束光一起被電子屏收了回去;直到今天,我才想起那個細節——我早該想到——我坐在沙發上,她起身端著剛吃完晚飯的湯鍋去廚房,一時間她楞在了那里。我現在終於知道,她只是想拿起她的手機。但是那個時候,她的兩只手都被那口鍋——而且還是和我一起吃完的那口鍋給占著——她猶豫了一下,她把鍋遞給了我:「幫我拿到廚房。」然後,她拿起手機,跟著我進到廚房……
好吧,這樣的事情還有很多,只不過是因為她提出了分手,我才意識到,這些既定的事實其實早就發生過,只是我沒有找到一個最確切最合理的原因,將它們串在一起。
不過她不知道的是,我曾偷偷看過她的手機,我知道她每天失魂落魄的原因,是因為她在社交軟件上,把自己偽裝成一個和現實完全不同的人——如果你看過她本來的模樣,當然,我說的不是此時此刻因為窒息而變成烏紅的臉——社交軟件的那個人,根本就是一堆運算符號疊加的模樣。如果有誰能發明一個這樣的軟件,將那些修圖軟件的底層破譯,讓原本通過AI識別計算出來的修圖功能都以公式的形式復現在每個人的臉上,她在社交軟件上的那張臉,大概會是一套比計算黑洞還要復雜的公式——不過現在她此時此刻的臉,用什麽都修不回來了吧。
我要報復她——不應該這樣說。我要揭穿她的虛偽,所以分手後的當天,我就想到了能夠接近她的辦法。我打開了手機上帶鎖的備忘錄,在上面羅列著5個不同賬號密碼的社交賬號。當然,我也不能因為她擁有一個「虛偽」的社交賬號而責難她,因為我也有5個完全不同的賬號,他們五個有著完全不同的名字和身份,就連他們的經歷也完全不同。我這樣做當然有我的原因,因為這五個完全不同的人格,總有一天能派上用場。比如接下來,我要用其中一個賬號,接近她的生活。
我叫「他」陳傑,或許應該叫他傑傑,她是這樣叫「他」的。我想她應該會對「他」感興趣,但是「他」只能排在第一個,我後面會告訴你原因。
陳傑在一家IT工作室做技術主管,一開始他應該做的是程序開發,不過過了一段時間,我發現「他」開發了好多種完全不同的程序,但是沒一個是成功了的。因為每次有人問起「他」開發的是什麽程序,「他」都只能支支吾吾地說還在測試中,在網絡上還搜不到他的成就。所以我勸「他」轉行,後來「他」去做了政府項目的技術主管,畢竟政府項目不能對外透露太細。
我篤定她會喜歡上「他」,因為「他」養了一只叫「邁克」的黑貓,她曾經說過她很喜歡黑貓——當然她是對我說的——「他」的黑貓在一開始就得到了她的喜愛。因為「他」的社交圈,幾乎都是關於他的貓、和他的辦公桌面——這個辦公桌我知道在哪里,此時此刻,她隨意被摔在地上的一只手,恰到好處地指向了它。
很可惜,她和陳傑因為不能見面的事情大吵了一架。她已經三番五次催過陳傑很多次了,他們應該在周末約一次飯,但是「他」老是用工作太忙沒辦法抽身給搪塞了過去。「他」的失敗我是知道的,「他」本來就是一個很害羞的人,比起在現實,「他」更喜歡在網絡上分享自己的認知和見解。
好在,還有張越,「他」和陳傑不一樣,「他」的朋友圈除了健身時的自拍,大概就是每天早上對著健康早餐拍一張了吧——反正我從朋友圈里那個天天健身的家夥那兒,只能保存下這些照片——張越性格大大咧咧的,但是卻格外的細心。因為「他」總能在最恰當的時機猜到她的心思。那段時間,「他」的朋友圈破天荒地出現了奶茶這種東西,因為他喝的是她最喜歡的那款奶茶,半糖、換椰奶、不要珍珠換成芋圓,每一個都剛剛好地契合了她所有的喜好——這是我建議「他」的,因為每一次點奶茶,她都是這樣選擇的。
那天他們聊上了,因為一杯完全相同的奶茶,他們倆聊得非常開心。開心到「他」都忘記了要去健身——湊巧的是,朋友圈的那個家夥好像那天也沒有去健身——「為什麽你的自拍都是胸肌腹肌呢?能不能看看你的臉呀?」她問了張越這個問題,但是「他」答不上來——因為就連我也不知道那家夥到底長什麽樣——就這樣,她和張越就不了了之了。
不過我早就預判到這個可能性,所以在她和張越聊得熱絡的時候,我介紹了另一個叫陳文斌的人和她認識了。陳文斌,看到這個名字你應該能猜到他的職業。對,他是個作家,或者說是一個只要和文化能沾上邊,他都略知一二的人。我不太確信她是不是喜歡陳文斌,畢竟我和她之間也沒有聊過太多關於文學的事情,反正在交往的這段時間,我是沒有看過她翻看過一本書。
「我很愛看書。我很喜歡張愛玲的文筆。」她應該看過的書或許也就是張愛玲的吧。她是用這個臺詞和陳文斌開始聊起來的。陳文斌的社交媒體圍繞著三件事來的,寫作、書法、讀書——這應該是最難辦的一個人——因為我得從三個不同的家夥那里,復製三個完全不同的東西——我知道一個詞,叫「磔」,要不是有陳文斌這個人,我也不會知道它。它指的是書法里寫時虛勢向左逆鋒的落筆。
不過這一次,是陳文斌先對她失去了興趣,因為除了張愛玲之外,她說不出第二個人。而每一次「他」想用一本書打開話題的時候,她都說自己有時間一定會去看——對,忘記說了,她在那里面,是一個模特,每天會有很多拍攝的時間,她只能在周末才能有:有陽光、需要有一杯自己手磨的咖啡、適合讀書的難得時光。
幸好,陳文斌的朋友圈里「及時」出現了另一個人,「他」叫冷凱千,她叫他冷開水,但是他們的感情升溫得快要把這個冷開水給燒開了。「他」之所以會出現在陳文斌的朋友圈里,原本就是為了要認識她。
冷凱千的朋友圈沒有固定的題目,但似乎這些題目都和一件事情掛鉤——錢,在我看來是這樣的。中午的西餐桌上,陽光的刻度和奔馳車的鑰匙,是被安放在一個標準的黃金分割線之中的——此時此刻的陽光也出現在了那里,因為那張照片我記得也是這個點拍攝的。而那個奔馳車鑰匙我已經找不到了,所以後來「他」換了一輛保時捷。
冷凱千的晚餐常常會佐以紅酒,紅酒杯有三個不同的玻璃杯——但是最好看的那個,在剛才被她給打碎了,因為她在掙紮的時候,扯了那張鵝黃色的桌布——鵝黃色的桌布一般會在冷凱千開心的時候用,上次「他」和陳文斌這個故友吃了飯之後,回到家就用的是鵝黃色桌布作為背景,手端著那個最好看的紅酒杯。
冷凱千的朋友圈沒有早上的故事——因為「他」幾乎起不來,「他」常常半夜兩三點,還在看著窗外思考未來和夢想。「他」有一張我最喜歡的照片,因為那張照片沒辦法在這個房間被人工製造出來:那天是下雨天,窗外下起了蒙蒙細雨,窗外淩晨一點的霓虹在玻璃的水漬上被暈散開,冷凱千把手放在玻璃上,雨、霓虹、手和時間指向淩晨1點的手表,他還在這個雨夜展示著他不被旁人察覺的煩惱——那塊手表現在戴我的手腕上,就是剛才確認她死亡時間的那塊手表。
她和「他」的發展速度超過了我的預期,我承認「他」愛上了她,在那個無法被琢磨但是卻又時刻被運算著的社交網絡,他們兩個是真心地愛上了對方。「他」知道她會想到什麽,她又能和「他」聊起任何話題。那一天他們想見面,當靈魂重疊的時候,肉體的分離卻成了最痛苦的事情,他們必須要見面,確定愛與被愛——真實和虛偽的關系。
「我能見見你嗎?」她在淩晨三點突然發來消息。
「怎麽還不睡,是有什麽心事嗎?」「他」在第一時間回復了她,因為那個時候「他」還屬於黑夜的一部分。
「我想見見你。」她的消息變成了已讀,但是「他」卻久久不能回復回去。「他」也確定自己愛上了她,但是「他」在用冷水洗完一把臉之後,看到鏡中的自己,才被拉回了現實。「他」在心底問了句:那個人是我嗎?——這個問題是在問我吧,問鏡子里的那個人,但是哪一個又是我……
「怎麽了?不想見我嗎?」她追問道,為這個冰冷的現實又註入了更多的寒意。「他」突然覺得惡心,身體的劇烈反應將「他」化成黏稠的胃酸吐進馬桶里。或許那就是冷凱丁原本的形態,黏稠的胃酸像是把誰的臉腐爛其中,「他」在喉嚨留下灼燒的疼痛。我看著那個消息又變成了已讀,但是我不知道該如何回復她。
「你到底有完沒完,你這段時間換著賬號來煩我,你不是還有最後一個賬號嗎?你快讓他來認識我!」她又發來一條消息。我把手機扔了出去,它還在地上震動著,或許是她正在用這個世界上最難聽的話罵著我。
我擰開浴缸里的水,把自己泡在冷水里,我分明還感覺到手機在震動,此時此刻它正牽動著水波,震蕩著我快要跟「他們」所有人一樣,融化在這個浴缸里。
不行——因為冷水的清醒,我必須把事情做完。我原本就是冷凱丁啊!
我撿回手機,約她在這里見面,我要向她證明,我就是深愛著她的人——是嗎,我又看了眼她的臉,似乎比剛才的淤烏還要明顯,那張醜陋的再也無法用任何社交網絡再修復回去的臉。
我轉過身體,坐到電腦前。拿起她的手機,然後在電腦上打開了我第五個,也是最後一個社交賬號,「他」還沒有名字,因為「他」還沒有屬於自己的人生——不過我想現在「他」有了。
「他」在她的聊天框里寫道:「我愛你」
「叮」
我拿起她的手機,回復道:「我也愛你」
「叮」
我的電腦終於出現了四個字,是她本就應該對我說的四個字。不知為什麽,我開始止不住的流淚,大概是開心吧,我終於得到了她認可。
「叮」
「我也愛你」
「叮」
「我也愛你」
「叮」
「我也愛你」
這個急促的提示音比原本我以為會聽到的敲門聲還要可怕。我本能地扔出了她的手機。
「叮」
「我也愛你」
「叮」
「我也愛你」
「叮」
「我也愛你」
我抹掉臉上的眼淚,趕緊回頭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她,她已經變形的臉極力地向我證明著她根本不可能愛我的事實。
「噹」電腦的提示音改變了,我又趕緊回頭看了看電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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