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計
這是他第五次來賣畫了,畫廊老板雖然看上去還是那麽熱情,但是也藏不住地露出了嫌棄的模樣。他在手心點數了兩回,把錢交給了畫家,隨後又遞給了一根廉價的香煙,這是他的待客之道。一開始對於這個窮得只能靠賣不出名的畫為生的窮畫家來說,畫廊老板遞出的香煙是一種熱情,現在倒像是一種交易結束後的禮節。
窮畫家接過香煙,順勢塞進了已經幹癟枯涸的嘴唇里,兩只皮包骨的手在身上摸來摸去。畫廊老板見狀,劃了一根火柴,示意著這個窮畫家。窮畫家先是點了點頭表示感謝,再把頭伸了過去用香煙接過了火苗——這是他這一周來第一次抽煙,他其實身上有一包煙,只是因為那是畫作是必要的「糧食」,沒必要浪費在這些客套的場面。
「彼得老弟,最近很難啊,北方又戰爭了,你知道嗎?」畫廊老板的右手在空中劃拉了兩下,才想起也應該接著那個火苗也為自己點一根香煙。他搖搖頭,更像是在為自己甩滅火柴而懊惱一樣。他又劃了一根火柴,點燃香煙後,繼續道:「彼得老弟,你是哪里人?」
「北部山嶺。」彼得深深地吸了一口煙,香煙在嘴里上下跳動著,回答著這個問題。他突然意識到什麽,下意識地小心翼翼地在自己破爛的外套內襯里摸了摸。剛才用三幅畫換來的200塊還在,他才放下戒心站在櫃臺前跟老板聊了起來。
「該死的克亞敵軍。」老板啐了一口,把彼得的後半句給接了上來。北部山嶺雖然是彼得的老家,但是因為這幾年的戰亂紛爭,他早就從那里搬來了南部城市,節節敗退的帝國軍隊,最後不得不把北部山嶺作為緩沖要塞,徹底歸於戰亂之中。
「這日子真他媽的難啊,而且快下雪了。」彼得學著老板的粗話,也抱怨了一句。兩個人在昏暗的畫廊里,只有一束燈光照在兩個人的頭頂,煙霧在燈光的邊緣來回交織,把兩個男人的怨憤都糾纏在一起。彼得嘆了口氣,煙從鼻孔傾瀉而出為這種怨憤加上了更多的酸楚。「要不是承蒙您的關照,我的日子都快沒法過了。」彼得這句話是真心話,他常常在作畫時,會帶著對畫廊老板三分的感恩,要不是他還能在這個戰火紛爭的年代收購畫作,彼得可能早就餓死了。前段時間他甚至想過去充軍,至少那樣能讓自己在戰死之前能吃上幾天的飽飯。
「越是艱難的日子,人們越是需要希望。」老板在煙霧里笑了笑。彼得因為這句話擡眼看了看,的確和他上次來賣畫時的光景不太一樣,有些畫的確被買走了,但是自己的畫卻還是在原來的地方。「彼得老弟,別想這麽多,生活還是他媽的得繼續不是嗎?要我說,最害怕的戰爭可不是我們,而是那些……」老板又嘖了一口,故意停頓了一下,指了指與昏暗畫廊截然相反的門外,窗外的陽光透進狹小的窗口,一點沒有戰爭來臨的模樣。「富人可比我們怕戰爭多了,不是嗎?」老板故作神秘地湊近彼得的耳邊說道。
「難道不是嗎!」彼得被這突如其來的耳語弄得有些瘙癢,他笑著回應道,看上去像是在迎合老板的臺詞。「那我先走了,再次感謝您能收購我的畫作。」彼得抽完了最後一口煙,本想狠狠地摁滅在兩人面前的煙灰缸里,但是他剛好落在一句感謝的話,所以這個煙掐滅得顯得很溫柔。彼得離開畫廊前,禮貌地朝著老板點頭示意,這時的那副美妙的構景,就這樣深刻在彼得的腦海里。
賞識
    罐頭器的發明比罐頭要晚,但是不妨礙罐頭存在的意義。
冬月的第四天,彼得找到了一份固定的工作,每天都忙著在工廠流水線給罐頭貼標簽。他知道這些罐頭是給北方戰場送去的軍備食物,他看過一次罐頭里的東西,徹底打消了他想要通過充軍吃上幾天飽飯的打算。閑下來的日子,他還是抽空作畫。很久之前他還常常感慨自己是不是生錯了時代,他的畫作更應該在和平的年代被人所賞識,而如今這個戰火紛飛的年代,他的畫作真的會是那些艱難者的希冀嗎。
或許是的。
這一天,南部城市的富商來了畫廊,一眼就看中了彼得的畫作。甚至價格都沒有詢問,就一並打包買走,這個富商是出了名的營銷能手,他總能在恰當的時機將恰當的東西賣給恰當的人——前段時間,他才把原本只配給士兵專用的開罐頭器,仿製出來賣給了北方邊境還未能搬離家園的人們。罐頭已經成了那里居民的常備品,但是迫於沒有開罐器,讓他們原本悲慘的生活又增加了一絲不起眼的痛苦——當然這個開罐器雖然不能解決他們生活的悲慘,但至少讓他們能看到一絲絲的希望。這是他說的,當然他也因為這件事狠狠地賺了一筆。
彼得的畫被這個富商買走後,不出意外,3個月以內他的畫作就會成為富人圈里炙手可熱的作品,他的作品非常善用黃色與橙色,像是給這個灰蒙蒙的世界添上一束陽光一樣。富商也是因為這一點,才看準了彼得的作品。很快,這些作品就陸續問世,而署名作者,是一個略帶神秘的畫家,他只是全權委托富商作為掮客來販賣這些畫作。這個神秘的畫家的希望是,用自己的畫作作為每個人心中的陽光,在這個看似絕望的時代,也能找到屬於自己的希冀——「他媽的……」看到這個作家的介紹,彼得在畫展上罵出聲來。他的粗魯引起了周圍人的不滿,他看了看周圍各種各樣的人,有衣著講究的富人,也有因為「希冀」而被吸引進來的窮人。彼得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因為這些人議論紛紛的目光而漸漸升溫,他灰溜溜地帶著憤怒離開這個免費畫展,他徑直沖到畫廊,想找畫廊老板好好理論一番。
「嘿!彼得老弟,我們正在說你呢!」彼得原本以為畫廊老板會在看到自己怒氣沖沖地闖進畫廊時充滿內疚羞愧,沒想到他顯得過分熱情地把彼得拽到了一個肥頭大耳的富商面前。他覺得自己的肩膀被掐得生疼,那一瞬間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因為犯事而被抓到了一個警察面前,他本能地打量著眼前的富商,他沒有半點高高在上的模樣,甚至不像是一個富人。
「天啊,簡直太榮幸了!您就是彼得畫家嗎!」那個肥頭大耳的男人意外地也顯示出了他的熱情,他緊緊地抓過彼得冰冷的手,緊緊地在自己手心攢捏起來。「我想和你做筆生意!」那個富商根本就沒有給彼得留下太多思考的時間,緊接著就將他拉入到了一場神秘的交易之中。
交易
    這世界上有三種東西沒辦法用錢買到:感情、時間和希望。但人們卻總是在花錢尋找著它們。
「你說什麽?!」彼得直楞楞地從椅子上驚訝地站了起來,那一刻他意識自己確實是個窮人,因為此時這個富人的仆人正端著一份下午茶甜點走來,他瞥了一眼甜點,本能地咽了咽口水,趕緊又把自己的情緒拉回到和富商的談話之間。
「我當然不會虧待你,我承諾我可以跟您五成的分賬,怎麽樣,彼得畫家。」富商早就預料到彼得的中行汇率反應,他依舊保持著謙遜的模樣,詢問著彼得的意思。他的身體開始漸漸後傾,把剛才的那份謙卑漸漸收了回去,開始變得冷漠起來。
「不不不,你的意思是說,讓我當這個子虛烏有……」彼得搖了搖頭,記不起那個神秘作家的名字,這時富商輕聲地提醒了一句:「M」,彼得聽到這個剛才在畫展因為他罵了一句,又因為他遭受所有人嫌棄目光的名字,不帶好氣地繼續道:「讓我當這個該死的M家夥的影子畫手?」
「不能說是影子畫說,而是我們合作,彼得先生。」在彼得聽來,富商故意把「彼得畫家」的稱呼突然在這個節骨眼改成了「彼得先生」,就是有意地想要拉自己下這淌渾水。他為了證明自己不是與商人同流合汙的人,他吸了吸鼻子,換了個腔調回絕道:「我不會做替身這種事的,那是我的作品,你不能將它冠於別人的名字,而且還是一個他媽的根本不存在的家夥!」
「多謝您的款待,普魯斯先生!」彼得又瞥了一眼桌上的餐點,趕緊回過神穿上衣服掩蓋自己又一次吞咽的口水,他準備要走,徹底躺回到椅子上的富商也沒有打算要留他的意思。
普魯斯突然沒有了剛才那些客套的人情味,冷冷地針鋒相對道:「你別忘了,你的畫作要不是因為有M這個不存在的人,它們才得到了這麽多人的賞識。」
普魯斯的這句話從彼得離開時的身背像是一把利刃刺穿到他的心房,他的手顫抖起來,像是在代替心臟的跳動。半天,彼得忍住沒有回頭,才開口回應道:「我遲早有一天會證明它們是我的作品。」
「是嗎?你的畫可擺脫不了M的影子,如果想通了,還可以到畫廊來找人聯系……」「咚!」普魯斯的話還沒有說完,彼得就消失在了那聲沈重的摔門聲後。普魯斯閉著眼點了點頭,在心里想象出彼得最後不得不跪求與他合作的模樣,這本來就是他計算好會發生的事情。以前合作的那些窮畫家,也都會因為想要證明自己的實力,與錢過不去——但事實證明,這些滿懷熱情和執著的人,最後又都會敗在金錢的腳下。
證明
    證明「證明」的存在,比證明「證明」不存在要難多了。
彼得有一個詳細的復仇計劃,他沒敢跟任何人說,本來他打算和畫廊老板合作。但是他在三番四次求老板向記者承認是自己把畫賣到畫廊,結果老板都因為這不符合他與普魯斯的買賣契約而婉拒了。彼得是個聰明人,在這件事上,他並不恨畫廊老板,因為畢竟自己賣畫本就是為了養家糊口,畫廊老板也是為了生計才收購與賣畫。雖然他心里這樣想,但是他對畫廊老板的信任也快沒有了,所以這個復仇計劃只有他一個悄悄地在執行。
他先是用自己慣用的繪畫風格,畫了一幅暗諷富人資本家是豬的諷刺油畫,這幅畫得到了很多底層工人的喜愛。接著他自己花錢在報紙上刊登了聲明,告訴所有人自己才是神秘畫家M所作之畫的原作者。這件事在社會上引起了不小的轟動——這是彼得希望的,也是普魯斯希望的。普魯斯放下手中的報紙,朝著身邊正放下水果的女仆開懷笑道:「你看吧,不會多久他就會來找我。」女仆沒有作聲,只是悻悻地離開了這個哈哈大笑的胖男人。
一連好幾天,彼得都出現在畫展廳門口接受采訪。雖然畫廊老板沒有站出來證明原先的那些畫確實是彼得所賣,但是租借個人畫展的展廳卻是畫廊老板出資,這讓彼得又釋懷了很多。他意氣風發地接受著采訪,甚至還叫囂讓神秘畫家M畫出新的作品來證明自己的存在。關於彼得和神秘畫家之間的故事這幾天已經成為街頭巷尾人們議論的話題,那些原本還支持神秘畫家的人,也因為神秘畫家遲遲沒有作品發布,讓大家也不得不開始懷疑他的真實性。
M不出現,彼得只能一直叫囂。這幾天被這種精神勝利麻痹得有些過頭,彼得甚至沒有意識到,雖然有很多人姑且相信他的話,但是他的畫還是沒能賣出去一幅。甚至就連他自己也一樣,不知道為什麽,都在期待著神秘畫家M能發布自己的畫作,來對抗這場風靡整個城市的叫囂。每每想到這里,彼得就會偷偷地傻笑,因為就他知道,那個所謂的M根本就不存在,因為他還有最後一招。他這幾天在家又重畫了自己以前賣過的油畫,想徹底證明自己原本就是所謂的神秘畫家。
反擊
    當你用拳頭用力砸向彈簧,它也會用一樣的力量反擊你。
小孩叫賣報紙的聲音打擾了彼得的美夢。這一天還是來了,所有人期待的一天,彼得永遠都沒想到的一天——神秘畫家M竟然畫了一幅回應彼得自稱自己才是原畫作者的諷刺油畫。
一時之間,整個城市都炸開了鍋!因為單從那幅畫來看,這簡直就是神秘畫家M該有的風格,甚至比以往的作品還要犀利和精美。甚至這幅畫的復製品已經被公然地擺在了彼得畫展的門口,引來了無數人的圍觀。被羞憤沖昏頭腦的彼得,竟然拿起油漆桶在大庭廣眾地朝著那幅復製品潑了上去。他潑油漆的瞬間還被定格成了第二天的頭版頭條,一時之間,所有報媒畫風一轉,都諷刺彼得惱羞成怒,輸不起這場有趣的比賽。因為這個沖動的舉動,彼得的畫展也寥寥收場,又全部換成了神秘畫家M的作品。彼得成了大家品頭論足的「失敗者」,他一連好幾天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門,就連畫了一半的畫作也因為「無心戀戰」而被耽擱。
普魯斯倒不慌不忙,這幾天又借著作為掮客的身份,幫神秘畫家M發布了好多新的作品,他甚至還作為代言人,向所有人傳遞了M的一句話:「有些人註定就是別人的影子。」這句意味深長的極具煽動性的話,讓這場畫家爭鋒的時間推向了另一個高潮。在彼得看來,這句話是第二把插入到自己胸口的利刃,操縱著他疲憊的身體,拿起另一把利刃,劃破了自己正在創作的新畫。甚至那幾天,他都害怕看到影子,他把自己的家拉上厚厚的窗簾,關上了所有的燈,將自己關在這個黑洞之中,就算他有再多的顏料,也沒辦法將這個黑洞染回到原本那個五彩斑斕的模樣。
沒多久,彼得就從公眾視野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神秘畫家M的新作品,那些充滿陽光的作品顯得更加的鮮艷,對彼得來說,那些鮮艷的顏色更像是從自己生命中奪走的一樣。普魯斯作為掮客賺的錢越來越多,彼得的畫依舊無人問津,加上他像是失去了對顏色的敏感,他甚至畫不出新的作品,整天只能在工廠的流水線上麻痹自己。每給一個罐頭貼上標簽,他就想象著把一個在工廠里嘲笑自己的同事給肢解分屍,然後塞進這些滿滿當當的罐頭里,然後送到滿是戰火的北方,被那些指不定哪一天就會中彈、被割首、被炸碎、被碾爛的士兵吃掉,然後變成他們的排泄物——甚至有的還沒有來得及成為排泄物,就在那些失去生命的士兵胃里腐爛成蛆!想到這里,他又狠狠地給一個罐頭貼上了標簽。
這幾天他連報紙都不敢看——其實他偷偷看過,在車站排隊等車時,他從高高立起的衣領口看到別人正在看的頭版頭條,那是M的新作,比以前更有魅力——彼得把腦海里不合時宜出現的崇拜感努力地甩出去,他奇怪的舉動引起了周圍人的不解,有人認出了他,一個女人大叫了一聲「他是彼得」,嚇得她腳邊的小狗扭頭想跑,又被硬生生地拽回了女人的身邊,他們再確認彼得的時候,他比那條狗還膽小,早就灰溜溜地消失在人群之中。
契約
    契約更像是一種詛咒,詛咒一個人必須在契約之前做不回自己。
「如果你答應了,就把它簽署了吧。」普魯斯像是換了一個人,但是對彼得來說,他那副醜陋的嘴臉無論是殷勤還是冷漠,都一樣的令人生厭。
彼得拿起筆,努力地壓製著內心的羞憤,這些羞憤變成了從他鼻腔里擠出來的粗氣,過了很久他才平靜下來,準備簽署眼前的契約。「等等,為什麽我是三成的收益?」彼得拿起契約,在普魯斯眼前晃了晃,見普魯斯連眼睛沒有眨,他又把契約擺在了桌面,羞憤又從鼻孔里擠了出來。
「五成的收益是最開始合作的條件,但是那時候您沒有接受啊,彼得先生。」普魯斯撅著嘴皺著眉搖了搖頭,虛偽地在為彼得措施交易機會而感到惋惜,這個動作讓彼得扭過頭不想再看他一樣。他又一次在腦海中過了一遍所有對自己的「心理演練」——他到底要不要簽署這份契約,畢竟他已經四天沒有吃飯了。他要不是在流水線揍了一個嘲笑他畫不出東西的同事,現在也沒有再和這個肥頭大耳的家夥見面的必要。他本覺得這是一種恥辱,但因為饑餓和生理對活下去的渴望,他不得不跟普魯斯簽署這份「影子畫手」的契約。
「既然您已經簽了,那按照約定,這個月您得作出3幅作品,您了解吧?彼得先生。」普魯斯拿回了契約,言辭中少了剛才那種諷刺意味,或許其實還有,只是因為下定決定要簽署契約的彼得,將普魯斯的形象徹底合理成是困難時期能夠救贖他的人了。
「是。」彼得起身準備離開,他的腦子在聽到「3幅畫」的時候,開始有了畫面的構思,如果再和這個煩人的普魯斯待下去,這些靈感就會灰飛煙滅。見他要走,普魯斯揮了揮手,示意仆人取來一些東西,普魯斯又回到了那個虛偽的殷切的模樣。
普魯斯問道:「彼得畫家,需要取備一些顏料嗎,以後您作畫的材料按照契約都是由我為您準備。」
「是。」彼得這一次沒有頭也不回地離開,理智和饑餓戰勝了他的厭惡感,他兜里雖然拿好了第一次作畫的訂金,但是他並不是想讓這些為別人名譽作畫的原材料來分配自己救命的錢財——他接過顏料,徹底失去了以前面對普魯斯的那股子傲勁。他拖著自己像是被豢養在普魯斯身邊狗一樣的步伐,消失在了門後面——甚至連關門的聲音都跟他的人一樣虛弱。
離開普魯斯家之後,他去胡吃海塞了一頓,吃到自己吐得一塌糊塗,他坐在橋洞下,跌進自己剛吐完的汙穢之中——這個畫面像極了前幾個月他用來證明自己時所作的那頭豬。他吐出了最後一點點還留在身體里被屈辱後的委屈和難過,腦子開始清醒過來。他本能地摸了摸胸口口袋里的那疊錢,就算剛才自己胡吃海塞了以前根本不敢想的食物後,還完全夠他為自己添置幾件像樣的衣裳,還能順便把拖欠的房租和市政費用給還上。摸到那疊錢,他徹底清醒了,腦子里剛才出現的那些構思的圖案——這是他這段時間需要完成的畫作,也是他耐以生存的方式。
影子
    影子是為了證明光的存在,而光卻不需要影子就能耀眼。
「神秘畫家M最新作品再次問鼎」「神秘畫家M最新作品有撫慰心靈的神奇作用」「野橘與橙花,神秘畫家M畫作竟然能讓人聞到希冀的味道」「神秘畫家M到底是誰?他難道是亂世中的心靈救世主?」……
一開始,彼得會因為看到這些標題時心里出現的那種厭世的情緒而感到害怕。但是現在,他接受了這些凡夫俗子對神秘畫家M的追捧。今天的報紙又是M占據了頭條版面,因為昨天半夜,普魯斯通過畫展又發布了一幅新的作品。「野橘和橙花,我呸!」彼得啐了一口,又給自己灌下了半杯紅酒。雖然厭煩這一切,但是如今自己搬進了更大的公寓,生活也變得寬裕起來,不就是因為自己成為了神秘作家M的影子嗎。
「去你媽的,要我說,就應該聯合起來,逼這個該死的M現身,否則……」彼得嘴里自言自語地罵著,把一抹橙紅色的顏料塗到了畫板之上。他在畫畫時並沒有任何的情緒,所以他必須把剛才的那種憤怒壓製住,等到這一抹橙紅色均勻恰到好處地上色到應該的地方——他對著畫面沈默了很久,並不是自己上錯了顏色,而是他突然有了一個冒險的計劃。他又給自己倒了杯紅酒,本打算一飲而盡,他又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把那支沾滿了橙紅色顏料的筆刷在酒杯里涮了涮,葡萄酒一下子變出了腐敗質感的顏色。他咂了咂嘴,搖著頭繼續在房間里尋找著什麽。這是冒險計劃的第一步——只是現在他沒有為這個計劃命名為「復仇計劃」。
第二步,是他總是神秘兮兮混在報刊亭前、躲在酒吧的角落、或是參與到那些討論神秘畫家M的人群中,他在散播一種情緒——「神秘畫家M先生是不是真的存在,如果他存在就應該讓他出來見見大家,否則他的畫作有價無市,說不定這背後是商人在操縱市場。」沒想到這個論調很快就在人群中傳播開來,人們對神秘畫家的討論不再局限於他的畫作,而是他到底是誰。第二步比彼得想象的要成功,3個月不到,關於神秘畫家的討論成了人們茶余飯後的猜測。甚至還有了陰謀論,認為這是克亞敵國在帝國散播的一種精神鴉片,想用藝術文化的方式入侵帝國。
很快,這種像是病毒一樣的傳播鏈自然而然地到了第三步,報刊開始介入,因為民眾猜疑的聲音越來越大,報刊也作為質問的發出者,開始質問起神秘畫家來。見時機已到,彼得與普魯斯見面聊起這個話題,彼得逼問普魯斯要如何處理這件事,否則他們的合作都會因為這樣的猜測而陷入僵局。普魯斯倒是無所謂,約定兩天之後與彼得重新簽署一份協約,讓他以神秘畫家M的身份重新回到公眾視野。
事情發展到這里,彼得也終於如願以償的拿到了錢,也要奪回屬於自己的聲譽了。這個時候,彼得才想起給自己這一系列的計劃命名為「復仇計劃」。
復仇
    千古以來,復仇的橋段究竟是悲劇還是喜劇?
然而故事還沒有結束。
要不是因為畫廊老板的那些話,彼得此時此刻不會又重新陷入到恐懼之中。
「他讓你去他家討論這件事?」畫廊老板有些驚訝,他手指間夾著的香煙一口未抽,直到煙灰掉落,他才想起自己為這次談話點了根煙。
「有什麽不妥嗎?」彼得聽出了畫廊老板的驚訝,他也顯得擔心起來。
「該死,你沒有聽說嗎,之前普魯斯代賣的那些名畫的畫家,都是在去過他家之後的第二天莫名其妙的自殺了。」畫廊老板抽了口煙,煙霧為他的話增加了十分神秘和懸疑,「那些畫家自殺之後,普魯斯就將他們的遺作高價賣出,該死,他不知道賺了多少!」畫廊老板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帶著懸疑的色彩,彼得不得不將自己的頭越來越靠近他。在這束橘黃色的燈光之下,彼得明顯察覺到了自己的汗毛正在一根一根地豎起。
彼得沒有說話,在腦子里將普魯斯反常地接受和邀請他重新討論合作契約,甚至還答應讓他以神秘畫家M的身份出現在公眾眼前,這一切的安排,更像是一個圈套。彼得有些害怕,但是他只能故作鎮定地把這些話當成是坊間的流言蜚語。但是他很快又意識到,畫廊老板是見過自己最落魄的模樣,他的話就算是道聽途說,但也是因為這層關系才提醒自己的。
「我還是得去,我要拿回自己的名譽。」彼得的語氣少了他預想的堅定,但是還能聽得出他有幾分的堅持。
「那你千萬不要吃他給你的東西喝他給你的酒。」畫廊老板湊近彼得的耳邊說道,畫廊就他們二人,但這話說的像是害怕在北方戰線的士兵聽到一樣。
「什麽?」彼得有些疑問,但一瞬間明白過來。「我還留了後手的。」
「什麽?」
「我在後期的畫作里,都用檸檬水在畫作上留下了記號,如果他不答應恢復我的名譽,我可以拿這個辦法證明我自己。」彼得還是說出了這個秘密,這是他「復仇計劃」的第一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為這一刻做準備,他必須要恢復屬於自己的名譽,只是現在看來,這件事多了更多的危險和恐怖。
「總之,你要小心,彼得老弟!」畫廊老板拍了拍彼得的肩膀,像是給他註入了一股能量,這也讓彼得更加堅定今晚是跟普魯斯鋪陳公開要回自己名譽的最佳時刻。
至暗
    影子只有在最至暗的時刻,才會徹底消失。但他並不是消失,而是沒人再能看見他。
整個晚餐,彼得都假借自己身體不適沒有吃半口食物。普魯斯並不介意,在他看來,彼得就算現在裝得再怎樣的矜持,他的骨子里還是一個窮人。普魯斯拍了拍手,叫來了仆人,仆人端著一個放著兩杯酒和一沓契約的盤子。彼得整個人頓時精神起來,那應該就是畫廊老板口中的「千萬不要」。見彼得坐在椅子上不敢動,普魯斯才開口說道:「我們得考慮重新再簽訂一份契約了,既然現在所有人都希望神秘畫家M以現實身份出現,那您接下來就要以神秘畫家M與彼得的雙重身份出現了。能明白我的意思嗎?」普魯斯端起酒杯,朝著彼得走了過來,彼得掐了掐自己的大腿,想讓自己微微顫動的身體冷靜下來。
「你想幹嘛?」話剛說出口,彼得才覺得有些後悔,他顫抖的聲音完全暴露了他的恐懼。
「我們需要重新簽訂一份契約。」普魯斯微笑地解釋道,沒有察覺到彼得的這句質問是對他手中的酒杯的。「來,為了慶祝我們合作進入到更高的合作,我們幹一杯。」說罷,普魯斯將酒杯遞給了彼得,彼得加速的心跳變成他噴出粗氣的鼻孔,他憋了口氣,從普魯斯的手中接過酒杯,生怕普魯斯察覺出來。
「等一下,能不能把最近我畫的那幅畫拿出來,那是我最滿意的畫,我們在那幅畫面前幹杯,如何?」彼得也不知道為什麽會說這樣的話,但是這句話鎮定得不太像是此時此刻恐懼的他該說出來的,他覺得這或許就是身體的本能,在幫他逃過這一劫。
「哈哈哈,那好,我也非常滿意那幅畫!」普魯斯放下手中的酒杯,剛好就在彼得的面前,普魯斯拍了拍手,一個仆人進來,普魯斯交代著,將前兩天送來的那幅油畫擡到飯廳來。就在這個時候,彼得的身體竟然自己做出了一個冒險的舉動,他快速地將手中的酒杯和那個放在自己面前的酒杯交換了一下,就在一瞬間——甚至連彼得的大腦都沒有反應過來。他收回換好酒杯的手,開始不住地顫抖起來。他努力地克製著自己,甚至咬了自己手腕一口。普魯斯再回頭的時候,仍然沒有察覺到一樣,端起酒杯邀請彼得起身。
彼得有憋了一口氣,努力地壓製著自己內心的恐懼——他看著自己手中的酒杯,甚至開始不相信自己剛才是不是真的完成了那個交換的動作——或許那只是他大腦在一瞬間產生的錯覺。他還憋著那口氣,想要鎮定自己的情緒,結果眼淚從眼眶里擠了出來。
「彼得畫家,您怎麽了?」
「沒……沒事……我有點激動。」彼得把說話的顫抖與自己的謊言巧妙地結合在一起,他放棄了掩飾,開始抖了起來。就在等畫搬來的這段時間,他的大腦開始說服自己,剛才那個換酒杯的動作是他臆想出來的,他手中的酒杯其實根本就是那杯要置於自己死地的鴆酒。
那幅畫終於被搬來,那是彼得最近的畫作,是一個站在橘黃色暖光下抽煙的男人,暖黃色的燈光從頭頂的光源灑下,香煙彌漫在這束光之中,雲散的煙霧雖然讓整幅畫感覺模糊,卻能讓人清晰地看到這幅畫里的每一個細節。這是彼得第一幅背景是純黑的畫作,雖然是黑色背景,但是拿束暖橙色讓人覺得覺得安心。男人拿著一張報紙,上面雖然不知道寫的是什麽,但是男人的眉頭是剛剛從緊皺到舒張開來的那一瞬間,男人的嘴角有些微微上揚,雖然看不出笑容,但是他淺淺的定格在那一瞬間的喜悅讓人不自覺地跟著他去感受到了報紙頭版上所寫的內容——戰爭終於停止了。也只有這個新聞,才會讓一個每天閱讀報紙都是緊皺眉頭的男人,會舒展開那層褶皺——這幅畫的構景,就是彼得當年第五次賣畫時,離開畫廊那一刻看到燈光下的畫廊老板而留下的印象。
普魯斯比彼得更癡迷地欣賞著這幅畫,他甚至忘記了要幹杯,便自己將手中的那杯酒一飲而盡。他的這個舉動讓彼得嚇得松開了手中的酒杯。「哐」玻璃的碎裂聲讓所有人都回到了現實,普魯斯疑惑地回頭,只見彼得頭也不回的拿起大衣準備離開,「普魯斯先生,我有點不舒服,我明天再來。」見彼得形色慌張,想必確實是身體抱恙。普魯斯回應了一句「那明天我們再見!」便又回過頭欣賞起這幅每一處細節都勾心奪魄的油畫。
黎明
    黑夜,總是比黎明先抵達盡頭。
神秘畫家M先生的真實身份公布了,他就是前幾天在家中服毒自殺的富商普魯斯。因為他富商的身份,他希望自己有一個能被世人所接受的神秘身份,他才杜撰了神秘畫家的身份。人們打開普魯斯在畫廊租借的畫庫,才知道原來他就是真正的神秘畫家M,而且他還有很多未發表的作品……
「狗屁!胡說八道!」彼得把報紙撕得細碎,朝著畫展廳的大門扔去——這就是他當年拿油漆潑灑神秘畫家M畫作的地方。「我才是真正的神秘畫家!不信你們看他的畫作上,在左下角都有我用檸檬水做的標記!」
「先生,請您不要在這里胡鬧了!我們已經派人檢查過了,普魯斯先生的所有遺作都檢查過,都沒有您所說的記號。」一個警衛再一次攔住想要沖進畫展的彼得。這是他第三天來這里鬧事了,一開始他還只是對外宣稱自己在所有的畫作上做了記號,結果見沒人理他,這幾天他變本加厲地跑到畫展來鬧事。「先生,您再這樣胡鬧,我們就只能送您去派出所了。」另一個警衛也沖了上來,阻擋著力量越來越大的彼得。
「請放開彼得先生。」一個男人的聲音讓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
「啊,萊恩先生,這……」警衛有些難堪,但是還是不敢松開抓住彼得的手。
「你他媽是誰!」見有理事的人來,彼得才停止了鬧事,他擡起頭,發現那個所謂的萊恩先生竟然就是畫廊的老板,他一股氣沖了出來,繼續怒吼道:「這他媽怎麽回事!」這股氣顯得很沒有威力,多余的氣沖出了彼得的喉管,變成了痛苦的咳嗽聲。
「我單獨和他談談。」萊恩的聲音顯得很沒有感情,半點沒有想要解答彼得問題的態度。「怎麽樣,要和我進去看看嗎?神秘畫家M先生在去世前,這些畫都是由我的畫廊保管的。」萊恩的聲音不像是邀請,也不像是炫耀,而是一種命令,命令彼得必須冷靜下來,這是他唯一能夠弄清真相的機會。他整理了自己身上的衣服,沒有說話,朝著兩個警衛惡狠狠地盯了回去。
「但是你得保證,進去之後不能破壞普魯斯先生的遺作。」萊恩手中的拐杖在地上杵了兩下,給這句話加上了著重音。
「你他媽……」彼得罵了半句,又不得不冷靜下來,這才艱難地點了點頭。
在沒有進畫展之前,彼得做好所有的心理準備,在畫展上的每一幅畫,都是出自自己之手,那些線條那些光陰,特別是那副原本是用畫廊老板萊恩作為靈感的最滿意的油畫。但是真正進到畫展之後,彼得原本做好的痛苦心理瞬間沒有了,墻上的一幅幅畫都不是出自自己之手——這就是那群人查不到那些「記號」的原因,「你什麽意思?」彼得壓低聲音在問著身邊正和人群一樣欣賞這畫作的萊恩。萊爾並沒有作聲,開始介紹起眼前的這幅畫。
「這是普魯斯自殺前最後一幅畫,這些線條代表了他每一個矛盾情緒的出現和自我消化。」順著萊恩的介紹看去,那是一幅全是彩色線條組成的畫作,所有的線條都從一個點迸發而出,然後消失在畫作的邊緣,看上去隨意的線條,卻因為粗細變化,最終組成了一幅畫,是一個女人的側臉,而那個迸發的點,是女人的一只眼睛——沒人知道那個女人是誰。彼得也在等萊恩能回答上這個無關緊要的問題。
「你到底想玩什麽?」彼得開始失去信心,或者說是失去了內心最後的防線。萊恩扭過頭,毫無情緒地看著,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麽,對彼得說道:「按道理來說,您的畫都應該處理了,但是有一幅我覺得有必要還給您。我把它存在畫廊里的,如果您需要您可以拿回去,如果您不需要,我願意花錢買下來。」
彼得當然知道是哪幅畫,只是他不明白萊恩這句話的意思,他用眼神繼續詢問著萊恩。
萊恩把頭靠近彼得的耳邊,窸窸窣窣地將一句冰冷的話灌進了彼得的耳朵:「你別忘了,他自殺的真正原因是什麽?我很欣賞你的畫作,怎麽樣,還想要繼續做下一個人的影子嗎?」